想不出改什么先这样叭

乱七八糟地搞一点沙雕文学。

【舜远】Hyacinth.(下)

  07.
  
  大教堂旁的宅邸灯火通明,直到半夜才将将熄灭一半。
  
  它于一缕残留的灯火中穿行而过,只留下一个摇曳的影子;轻捷的鸟儿选择最高的那枝树枝停落,接着它不再动弹,只有一对与寻常鸟雀不同的金绿色眼眸盯着最高处的房间,等着一个最合适的时间。
  
  最好是深夜,万籁俱寂,所有生物都将沉沉睡去,它除外。在时机到来之前它将自己与枝杈上未凋落的枯叶伪装在一起,一同融成夜空下最不起眼的剪影。波尔德皇都的雪下得断断续续,灰褐色的羽毛上结着细细一层冰霜,更多的雪片落下来,融化再凝结,直到它与真正的枯叶一样,覆一层薄薄的雪。大约三刻钟后它睁开眼,最后一盏灯火熄灭.但还不是时候,再等大约一个钟,深眠状态下是对“夜莺”来说窥视他人梦境最有利的条件,而它混杂着一半的人类血统,在影响力大打折扣的条件下要加倍小心。
  
  终于。
  
  深夜无人会注意头顶上的高枝,形似一片枯叶的身影逐渐拉长、变大、扭曲,似人非人的躯体在墙上投下一片扭曲的剪影,背后突兀地支起两边折断的羽翼,残缺不全的灰黑色长羽在夜空中只能展开将将一半,直直刺出的骨面突兀而嶙峋。它——他,由枝间轻易跳下,穿过对于普通人类来说根本无法跨越的长度。接着他鬼魅一般穿墙而过,落地时悄无声息。他看着床上的第三个目标——除去象征地位的金红长袍后都一样。
  
  云轩用花枝给他写的名单并未排出先后,他也就按照上面的顺序一个一个动手。今晚的这位特别一些,他特意将顺序提前不止一点。
  
  嶙峋的怪物手中聚集出灰烬般的漩涡,在一瞬间进入熟睡者的梦境。他读取大约八年前的记忆,在无数画面中搜寻着那个紫发女孩的身影——这里。他将舜的梦境与其比较,确认出这个人就是当初亲手将弥幽从东郡“请走”,关至圣塔的那个主教。
  
  可以了。确定了。
  
  他举起右手,浅薄交叠的焦黑皮肉在手掌处翻起,指骨暴露在外,指尖夹着的羽毛有着灰暗阴沉的金属光泽,锋利得足够划开人类的颈骨。他手中黑色的灰烬再次开始旋转,将主教的记忆调回某刻。画面中主教脚下无数难民拥过来膜拜请求拯救,而穿着金红长袍的男人只是漫不经心把他们踹开的那一刻——
  
  记忆再次开始进行。
  
  主教的脚还未落下去,他面前最近的难民忽地抬头,漏出一张瘟疫后溃烂不堪的脸;无数张脸跟随抬起,他们伸手,肮脏腐烂的指尖死死抓住主教的长袍。嶙峋的怪物安静地看着那些难民一拥而上,主教仓促转身逃走,疮疤由长袍上的污血烙在皮肉上,结痂,连成不堪入目的一片;而后是瘙痒,主教惊慌失措地停下,难以置信地抓挠全身上下。
  
  而他退出梦境,安静地第三次举起手中的羽刃。
  
  第一回他并不熟练,将人引诱入梦就花费很长时间,诱导他签下那份文件后再转醒,剩下的时间不多,他下手时迟疑一瞬,被人类的鲜血溅了满身。朝雾鸟们给他塑造的外表不会因此沾染上血迹,可他右手的骨缝里都全是血,清洗许久后还留下一丝血腥味;第二次他便驾轻就熟,一刀切断后切面贴合完整,他沉默地看着那人的脖颈间因呼吸而向外冒出的血泡,转身将他留在床上,仔细地将桌上的信纸放好。
  
  他借着一点方才销霁的月光,在四处挣扎的人脖子上比划一下,找准一个更能毙命的位置。这很痛苦,而且鲜血溅出来的感觉不太舒服,他不想再来第三次。
  
  直到他高高抬手,锋利的羽刃在月光下闪过无声而狠厉的光。
  
  ——他听到响声。
  
  由窗边传来,是人类。他迟疑片刻,羽刃收回,在窗边沉默地侧耳倾听片刻。接着他由窗中跃出,指骨准确掐上偷窥者的脖颈。挣斗中他随着那人一起下落,不碍事,他想,冬雪足够厚,落地不会发出声响,只要这人有一点发出惨叫的可能性,他能在第一时间扭断他的颈骨。
  
  落地是沉沉的一声,声音隐匿于凛冽的风中,几不可闻。他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个不在名单上的人直接杀掉,直到他注意到雪地上铺散开的黑色长发,月光由雪云后漏出的一刹那,他看清了年轻皇子惊讶的脸。
  
  他脑海中精密而谨慎的链条一瞬间绷断。
  
  月光是不是太亮了,他在对方那双紫色的眼瞳中直面自己最难以面对的景象,那个扭曲可怖、骨骼畸形的——
  
  那一瞬间他看着舜眼中难掩的惊虑,几乎要条件反射般将手指收紧。就这样吧,捏紧了捏下去,他胡乱想着,杀掉他,再没有活人见过这副样子。指骨间吱呀作响,他猛然回神,将手从舜的脖颈上抽下。他退后两步,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看着舜爬起来极力压抑着轻咳,金绿色眸子盯着舜脖颈间那片可怖的红痕,朝雾鸟给他的魔法在身上缭绕旋转,他却不知道现在是否应该将那副伪装展现出来——
  
  不行。不行。舜很喜欢的那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他终于将思绪整理过来,跑吧,自己是个善于操纵梦境,不久前才杀了人的怪物,然而或许是用“尽远”这个身份习惯了,他竟想不起之前那将近百年是如何躲下来的。
  
  他尽力回想起那些隐匿于暗处的时候一切的习惯。身边是树丛,不是逃不掉。
  
  “尽远。”
  
  舜从他身后轻声唤,声音还带着刚刚恢复呼吸的沙哑。
  
  漆黑的身影停滞了一瞬。
  
  他仿佛卸掉了身上所有力气,在慢慢转回的那刻他身旁的雾气将整个身影包裹。朝雾鸟带着浅淡流光的魔法扑朔着将整个身形渐渐重塑,曲折的骨骼并外露的肌骨贴合,属于人类青年的身姿取代原本形貌怪异的剪影。尽远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舜走到他身前,一步步逼近,他却无路可退,被自己钉在原地。他在视线相对的那一刻见到那对紫色瞳孔中盛着的、自己人形的样貌,接着沉默地闭上眼睛。
  
  他放弃了。
  
  直到舜轻轻啧了一声,猛地低下身,他睁开眼,仓皇间透过枝叶看见房间里亮了灯,先是男人痛苦的嚎叫声,接着女佣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响彻。
  
  “现在不要多想。该跑了。”
  
  皇储压低声音,趁着骚动开始的一瞬间拉着他钻入树林角落,声音极低,却沉稳得很,哪还有半点对“怪物”的恐惧。
  
  08.
  
  从主教宅邸到舜的寝宫,步行约半个钟,马车至少二十分钟。舜拉着他绕开积雪处,钻进藏在密林中矮树丛林的一个小密道。他们行进得太快,他给一言不发的皇子拉着,跌跌撞撞在一片死寂中逃离,呼啸的风打着旋剐擦他单薄的外衣,跑完这段路程的时间里他甚至没有想好要如何解释一切:他本来的样子,他的目的,以及那些不可告人的私心。他一贯避免去想这些,在他原本的设想中他应该带着这些东西在某个时候死在某个角落,那是最简单最不用思索的方法。
  
  直到舜由密道把他拉上来,另一端是阴暗无人的皇宫长廊,他们在地板上落了一串泥泞的印子。舜将他一把推入房间,反手将落锁;他靠在墙边睁着眼,链条急促细碎的碰撞声在他耳边放大,脑海中紧促的弦一下一下震颤得越发剧烈。
  
  房间里一片漆黑,寂静与黑夜一样浓重。尽远只听见身边人的急促喘息,年轻的皇储许是跑累了,喘息几乎带着浓重的哽咽。他不出声,安静地等着接下来或许会发生的一切。他是夜莺,对皇都算得上了如指掌,现在再无其他人,他或许可以跑得掉——但那又有什么意义。于是他安静地站在门边,身后贴着冰凉的墙面,尽力将自己的意识全部清空,指尖贴在墙上,微微颤抖。他呼吸极轻,仿佛沉默得要融进黑暗里,如果真的能悄无声息消失那就最好了,他想。
  
  “你究竟是什么?”
  
  他终于迎来了第一个问题。
  
  皇储殿下的语调终于变了,与平常那样稳却游刃有余的不同。他觉得话语里异样的冰冷不轻不重在他心底扎了一下,仅仅迟钝的一点疼,伴随着席卷而来的酸涩。他思索着如何回答,不应该在那时出现的舜与云轩写下的羊皮纸不合时宜地联系在一起,他轻轻垂下眼帘,听见自己沙哑而毫无波澜的反问。
  
  “云轩大人没有告诉您吗?”
  
  不等对面的舜回答,他再次将内心的真相剖开一道刀口,血粼粼的词句在心里过滤一下,近乎轻柔地再次补充。“是夜莺啊,不完全的;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个……怪物。”
  
  舜看着面前的绿发年轻人终于再次抬眼看他,身形轮廓有朝雾浮动,雾气深浅不定地露出嶙峋的骨,复又紧紧依附上去,依旧是他最熟悉的人类模样,绿发和苍白的皮肤,眉眼寡淡,身形与他差不多的年轻人,没有白日光线的遮掩时他好像失去了一切柔软而温和的伪装,仿佛是雕琢出来一样惨白而毫无生气,只有眼中蕴着两缕静静燃烧的火,将熄未熄。
  
  “不仅仅是如此。”舜回答,声音近乎咬牙切齿,他将尽远锢在身前,一把将面前人的手腕攥紧。
  
  云轩告诉他更多事情。昨天清晨他由那个光怪陆离的梦里醒来,丢下一众事务,裹着小巷里一身破晓时的冬风。紫发紫衣的店主支着下巴懒洋洋嘲笑他,你终于来了,真迟钝。
  
  “他就是我和你说的夜莺啊——他自己入梦,选择了你。怎么,你问是不是他杀的那两个人?”云轩将手中古旧的笔记翻开,轻轻扫他一眼,低头嗤地一笑,“不如你问问自己,是否有想过让他们去死。”
  
  舜毫无逻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第一晚的梦境在他眼前猝不及防回显,那些枯朽的骸骨在他面前崩塌的时候,他脑海中掠过那些披着金红长袍的人,当时他在想的是什么呢?梦境里他直面的是他最真实的想法,那时他在黑线的束缚中想的是——
  
  “是。”年轻的皇储闭了闭眼,坦然承认。云轩轻轻点头,“那就是了。你该知道他能读梦吧?那不是他篡改你的梦境,那只是你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你潜意识中对那些人有恨意,在梦里他读到的就是这样。呵,嫌那个不知名凶手打乱你的计划了?他们夜莺为了让他们的主人有个好梦,都会一意孤行地将梦境里的愿望执行下去——一群死脑筋,他们夜莺才不管这些,只会遵从你最真实的想法。”
  
  你想要除掉那些人,那他就只是一把刀,握刀的手还是你自己。云轩在桌上懒懒地磕着烟斗,看着一片缭绕起的紫色烟云,满意地看着年轻皇储脸上渐渐凝滞的表情。那他之后、那他今晚——舜发问,被云轩轻飘飘打回来。
  
  “我哪里知道,”店主摇摇头,“你不若想想昨晚梦见了什么,比我在这里胡乱猜测管用多了。”
  
  “那之后我回忆昨晚的梦,我梦见弥幽了,于是我到当初抢走她的那个主教那里,果然等到你动手,”年轻的皇储与他近在咫尺,他看着面前尽远毫无表情的脸,再等不及一个回答,在心头翻涌近乎一夜的话全部倒了出来,他说得太急,拔高了音调近乎语无伦次,“你就那么动手,我都能接近你,你和普通人不一样我知道,那如果教廷那边也有能与你势均力敌的人那怎么办,你能不能、能不能——”
  
  余下的话语猝然中断,被他恨恨地咬碎了咽回去。
  
  因为你是这么想的。尽远难以开口,在心里悄悄回答他,心底才钝钝地有一点难以言喻的酸,掩盖在自我催眠般的温暖之下。
  
  “我很抱歉。只是……”沉默许久的夜莺轻轻挣动一下被紧锢的手腕,终于给了他一个文不对题的回答。他仿佛试图依着这样的距离去碰一碰面前的人,指尖轻轻动弹,只一下便耗尽了聚集起来的所有力气,只能紧紧地贴着冰凉的墙壁,迟疑地吐出毫无内容的一句话。尽远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道歉,身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耳侧越发急促的喘息。舜该是生气了,他觉得自己想要去挽留些什么,羊皮纸与风雪中那个虚虚的拥抱在眼前一闪而过,于是尽远断断续续地将剩下的心声一并咬在舌尖说出来,“我可能打乱了你的计划,也……伪装了一个幻象去骗取你的信任。”
  
  舜所有的表情都隐在他颈侧,听着面前人的解释。尽远绷得太紧了,声音连不成句子,他掌心攥着的手腕、浅浅交叠的身体都是僵的。他听着尽远手足无措的解释,幻象两个字在他神经上轻轻一敲,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言不语地伸手将面前的身影就势抱住,如他想象过的那样,那人肩膀不宽,一环便能揽上满怀。
  
  幻象。他轻轻触着隐在墨绿长发中的后颈,梦里那个未完结的拥抱好像终于再次续上,久违了的、较人类稍低的的温度在他胸前凉凉地延开,梦里的那个柔软而毫无生气的,他抱在怀里手足无措的,雪地中手持利刃身形嶙峋的——
  
  其实哪一个都不是幻象。
  
  他走出店门的那一刻云轩叫住他,色如霓虹的朝雾鸟们化作衣着鲜妍的少女趴在他身边;银发蓝眼的少年从他身边起身,乖巧地收走桌上的余烟。店主永远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他却觉得那底下好像第一次藏了些别的东西。或许是他看错了,紫衣紫发的店主用他惯常轻渺的音调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他的样子?当然了,朝雾鸟为他伪装的就是你最有可能喜欢的样子。——那如果你真正见到他是什么样的……东西,还会喜欢他吗?”
  
  年轻的皇储醉心政务,第一次让人如此直白地问,装着没听见稳步走出店门,心里掀了一片收不回的惊涛骇浪。心下万分疑惑,尽远——夜莺一族,真身或许也和那些小小的鸟儿一样,有什么呢?
  
  他隐隐觉得云轩警示他的不仅仅是这种程度。
  
  但又如何。
  
  夜雪初霁,朝雾缭绕,一面之下的漆黑剪影与他念念不忘的那个身影糅合起来,在夜幕下扭曲成骇人的影子。他觉得自己该是不愿承认,他喜欢的那个人与面前这个嶙峋的怪物有什么关系;潜意识促使他上前,看着雾气散去后尽远安静而绝望地闭上眼。心底乱极了,有什么呼之欲出,接着他在惊叫响起时本能地牵起尽远,在雪夜中近乎亡命地奔行。
  
  跌跌撞撞前行的途中他何尝不是被混乱的思路左右,那个总是在阳光下隐匿着的年轻人,苍白纤细的脖颈,偶尔听得出神时尤为明亮的金绿色双眼,那个在雪原中不言不语的他以为的幻象,密林中孤零萧索的漆黑剪影,一个一个拆分成线,他几乎又有了第一场梦境中被缠绕窒息的错觉。
  
  而当四周寂寥无声,所有的心乱如麻都在拥他入怀的时候随着一点点温度尘埃落定,重重地在他胸腔中砸出一个寥寥数语的答案。
  
  ——喜欢啊。
  
  还是喜欢。
  
  他想。
  
  09.
  
  舜再次于梦境中睁开眼。
  
  这次与以往的不同,他撑着稍稍发胀的前额,下意识去触摸手边,空荡荡的,平整而光滑的地面,再不是松绒冰冷的雪原。
  
  他起身环顾四周,纯白的长廊,确定是他从未见过的场景。搜索回忆的过程有些艰难,闭上眼近乎难以遏制地想起断断续续的画面,床单与衣料摩挲时沙沙声响、柔软温热的触感和泛着水雾的金绿色随着不成片的回忆笼罩下来,一时竟分不清哪边是梦境、哪边是真实。
  
  直到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他将稍稍恍惚的意识收了收,尽远站在他身后,留一个单薄的背影给他,似是在仰头看着墙上的什么。他似乎被这条长得望不到尽头、无窗无门的纯白色回廊吸引住了,被忽视的舜去拉他,那双金绿色的眼睛极轻地眨了眨,纤长的眼睫轻轻扇动一下,才稍稍往他这里瞟上一眼。
  
  “我不记得这里……是你的梦——这是?”
  
  舜顺着尽远的视线,看到面前出现的模糊不清的人影,而身旁的纯白也开始逐渐染上属于壁炉炉火温暖的颜色。舜抬头去看,面前是间熟悉而温馨的屋子,年幼的黑发孩子故作沉稳地站在摇篮边,抱着襁褓的双手抖得不行,却还是坚持稳住了;身侧优雅的女性以手掩口轻笑,沉稳的男人半跪与孩子身前,防止儿子将手里的小女儿掉下来。
  
  舜脑中的记忆几乎与面前出现的景象渐渐相符,视角不同,进程却异样地统一。那些掩藏在人格最深处的、已经要渐渐淡忘的记忆被面前的画面逐渐一一唤醒,那明明已经是随岁月流逝而渐渐泛黄的画面,在此刻重新焕发鲜活。
  
  “走吧。这里依旧是你的梦境,那些都是你的记忆。”
  
  尽远去反握他的手,依旧是细雪般温凉的触感,手心里那一点却微微地发热了,他记得在合眼之前他将尽远的一双手裹在自己掌心,用属于人类的体温去熨他几乎一成不变的低温,这时才仿佛终于有了一点回暖的迹象。他由尽远牵着一路向前,四个人凑成的画面消散开,纯白之色潮水般涨上又褪色,有新的景象在身边凝成。
  
  他记事清楚时弥幽恰好出生,小姑娘是他的起始,是他前十一年世界的核心;她像是成串绵延的灯火,一盏一盏点亮他之前的回忆。尽远与舜一起站在画面的时光之外,看着他最爱的妹妹一点一点长大,第一声含糊不清的哥哥,第一次下地摔了也不知道哭,第一次由舜领出门,踩着厚厚的积雪去温室里偷摘一捧母亲培育的花。正常年纪的小姑娘哪会有这么柔弱,或许是他这个哥哥关心过度,所有难以言表的爱都蕴在这些以她为中心的记忆之中。
  
  “真好啊。”尽远轻叹。
  
  舜轻轻舒了口气。他知道后面是什么,父母意外逝世,几乎是在相同时刻弥幽被教廷接走,画面中小姑娘的眼泪与他记忆之中的一样让人不愿回忆。一夜之间他失去所有亲人,那或许是他此生再也不愿看第二次的记忆。接着是他被接去波尔德皇都,沿途风景一闪而过,只有那些或恶意或戏谑的目光在印象中格外深刻。尽远由不同视角看着这一场变故,小小的孩子裹着精致奢华的衣服,在近乎举目无亲的波尔德去觐见他的皇帝叔父,眉梢与下巴稍稍扬着;那仿佛只是被迫脱离巢穴的幼虎,在未知的敌人面前尽全力呲出自己的尖牙。后面的记忆太多也太复杂,他由无拘无束的东郡到一无所有的皇都,太久学不会与他人斡旋,名利场中磕磕碰碰一身的伤;到他大了,好像披了层八面玲珑的优雅外壳,内里依旧裹着那个近乎桀骜的小舶来者,脊背挺直了就再弯不下去。
  
  “没什么好看的。”他自己将那些年眼前最灰暗的日子轻飘飘汇作一句话。画面在身边呼啸而过,快得要看不清;舜反客为主般拉着尽远向前走,与年幼的自己擦肩而过,一个留在过去,一个继续向前,只是都不曾停下。
  
  “后面……咳。”舜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饶是皇储殿下在舞会上能游刃有余应付围上来的五六个贵家少女,此刻居然也稍稍红了脸。尽远稍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朝着四周看去。
  
  他看见了自己。准确来说,那个朝雾鸟帮自己伪装的、会少许医术的流浪旅人,尽远·斯诺克。
  
  如果说前面世界的核心是弥幽,那后面的景象几乎是围绕他来旋转。纸页与笔划着他熟识的笔记,在问话的间隙总要轻轻抬头看他一眼,只是转开得太快了,在记忆中留下一个欲盖弥彰的残影。前面那些像是隐藏在鲜亮大幕后零碎的群像,此刻这个世界终于有了焦点。
  
  尽远不自在地装作若无其事去看,背后几乎洇了薄薄一层汗。舜别过脸去不看他,目光同是落在别处,只是不做声地将手牵得更紧了。那些相关于尽远的画面延展了很长很长的一片,初识,相遇,接着是雪霁云消的夜晚,那个诡影伫立月下,渐渐变成同前面画面中那人毫无差别的样子。
  
  画面结束。他们仍未停止,因为脚下的长廊仍在延伸,他们不约而同选择继续走下去。
  
  “其实我现在还不太能分得清。”
  
  “但好在都是你。”舜沉声说着,忽地低低笑起来。他眉目舒展开时其实有种稍显孩子气的舒快,尽远给他牵着,散步般在看不到尽头的长廊上慢慢地走。
  
  没关系。尽远回答。
  
  面前的长廊忽地变化,由毫无杂质的纯白转向渐变的灰黑。他们仿佛一头扎进不可见底的深渊,在逐渐包裹的黑暗中依旧慢慢前行。如果永久的黑暗不会结束,他们就能永远这样牵着手走下去。他握紧了舜的手,悄悄想。
  
  可惜不行了。
  
  长廊的尽头是一扇小小的门,那不是给成年人通过的高度,狭小而窄,适合孩子进出的大小。尽远松开舜的手,在不他高上多少的门上轻叩三下,接着闭上眼,听见自己脑海里传来模糊的三声回想。
  
  他稍稍俯下身,握住那个有些熟悉的门把,沉沉地舒一口气。舜看着他抬起的目光,安静且柔软,少了很多不明所以的晦暗,那双金绿色的眼瞳亮得灼人而温柔。
  
  “后面就是我的梦境了。”尽远似乎放弃了掩饰什么,迟疑一下再将话接续下去,“你要看吗?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舜忽然不知如何说他,只无言地走上去,与他一起握着门把;那雕着精致花纹的把手太小了,尽远握着它,舜就只能握着尽远的手,两人一起轻轻转动手腕,咔嚓一声,锁舌打开的轻响。
  
  尽远闭了闭眼,他随着舜一起钻入小小的门内,门后依旧是一片漆黑,只是不再是走廊了,那仿佛只是一间极小的屋子,只能堪堪塞进三个人,不能再多。尽远不知道他的记忆究竟会从哪里开始,二人沉默地对着黑暗,直到他的脑海中亮起了微弱的一扇光。
  
  要开始了。他忽地说,拉拉身边的舜,让他坐下。
  
  刚刚开始时画面几乎与舜的一样,或许幸福都是相似的。舜看着面前逐渐成型的幻影,那似乎就是这间狭小的屋子;只是不同于现在的空无一物潮湿黑暗,墙壁上有明亮的太阳光照进来,照得女人颈上佩戴的金质项圈越发闪亮;窗上缠着藤蔓,桌角摆着瓶未绽的玫瑰花,面容似夜昙般沉静的女人合上眼,怀里抱着约莫两三岁大小的孩子,轻柔地哼着细雪般飘悠悠的歌,直到身后的小隔间里传来什么东西倾倒在地的声音,她才从沉静中转醒,纤细的眉簇起了往后瞧;带着单边眼镜的男人收拾着滚落下来的古石摸着后脑朝她笑,放下手中的东西过来,逗弄着女人怀中的小孩子,指尾有金色的指环轻轻闪烁。
  
  舜直到这时才稍稍皱起眉——他曾在书上见过一幅画像,属于百年前一位久负盛名的歌者;不甚精湛的画工无法与女人的美丽相匹,但颈上纹饰独特的金色项圈他应是不会认错的。于是他伏过身悄悄问尽远,“你的母亲是……洛维娜夫人?”
  
  尽远的眼睫几不可见地抖动一下,然后轻轻点头。他不肯多说一个字,舜也不去打扰他,将视线重新放回画面上。
  
  尽远在他不注意时轻轻低下头。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世人惊叹于她高华的气质与令人迷醉的嗓音,从不知她并非人类,而是夜莺一族的成员。她或许是那时最为幸福的一只夜莺了吧,脱离族群独自旅行,遇到了与她心心相印的父亲;成婚后生下了孩子,一半夜莺的血统,一半是人类,眼睛和面庞随母亲,发色与温和固执的性格更像父亲。他们居住在小小的屋子里,洛维娜喜旅行,顺带为世人演唱一曲;父亲摆弄那些上了年岁的小玩意,明明是个忙得分身乏术的人,却从未缺席过他们的每次旅行,坐在观众席第一位,怀里抱着他,看得很安静。
  
  母亲很爱他,即使这个看着稍显冷漠的女人不太会表达。每每入梦,甚至将独属她与父亲的“长廊”展示给他看;那是有着高高穹顶的歌剧院,台下只有他父亲一个人。我的小夜莺啊,她微微笑起来,抱起他在舞台上旋转,身侧属于她和父亲的记忆交错闪过;虽然你只有一半我的血脉,但你终究是夜莺的孩子,应该会有属于你的“长廊”吧,等到真正遇上了你爱的人,那时你们将交换长廊中的记忆,你最脆弱的脖颈上将会带上属于他的项圈,他连接心脏的手指会带上属于你的戒指——没有人能再次分开你们,正如没有人能分开我们。
  
  那段时间几乎是他所有记忆里唯一一点称得上是幸福的东西,天地高远,来去随心。
  
  只是后来。
  
  他将记忆与思维分开,近乎漠然地看着接下来的突变。记忆越发凌乱,画面中只有渐渐逼近的一场大火,母亲的头发散了,枯萎花枝般耷在肩上,她第一次流泪,不由分说将年幼的孩子塞进小小的屋子。不要出来,千万不要出来,妈妈总能保护你的。她已经哭不出声了,只能仓促地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女人的项圈碎了,只剩一线断裂的金色锁链挂在纤细的脖颈上,掌心里攥着单片眼镜与碎裂的指环,顺着花纹往下滴血。绿发金眸的孩子有些不安,但他从小就太过听话,即使火焰已经烧灼到他藏身的柜子也一动不动。最后他疼极了,屋子轰然倒塌,他在渐渐迷失的意识中听到对话,被烧伤的身体被人粗鲁地翻动。这个小孩和那男人已经死了,他们也不是公主要的夜莺,你抓那个女人就好——
  
  那之后他不记得了。他每次醒来又昏过去,或是在杂草丛生的荒郊,或是在某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地方。人类遭遇到那样的大火恐是烧得只剩骨灰,夜莺那一半非人类的血统却将他禁锢在生死边界上。他爬下山岭时已经注意到自己烧伤到见骨的手,继而俯身去水边,水中涟漪渐渐平缓,映出那个终究要纠缠他一生的噩梦。
  
  从那之后他再不照镜子,再不敢迈出阴影一步,他怕吓到别人,更怕这副不生不死的样子暴露在世人眼下时他们投来的目光。他回到那个曾经的家,在灰烬中捡起曾摆在桌角的花瓶碎片——再没有玫瑰花了,他找不到不知身死何处的父亲,只剩指骨的手轻轻放下一朵野外随处可见的白花;而后漫无目的地寻找母亲,直到有一天他听说住在圣塔的菲缇什公主与她的同党们着魔一般,不约而同由塔顶一跃而下,摔得不见人形,同时下落的还有一只雀鸟的尸体,鸟儿有着灰褐色的长羽,羽毛零落,嘴边泣血。
  
  他茫然了一瞬,眼神空落落地望着皇都的方向。他无处可去,一边躲避一边朝着皇都的方向缓慢前进,他在希求什么,他已经失去了寻找的目标;等他到了那里,新一任的皇帝姊妹已经入驻圣塔,高塔跃下的公主和她党羽们的尸体安放在圣都大教堂的墓园中。洛维娜歌声创造梦境令他们自杀,所有人角色反转,受害者成为凶手,凶手成为受害者,只是除了他都已经死了。那只小小的雀鸟不知何处去了,他不敢去问任何人,大概是和父亲一样曝尸荒野吧——有谁会关心那个。除了他。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流浪过大半楻国,以破烂衣饰作为伪装,被人赶时一言不发再次走开,安静时就一个人毫无生气地蜷缩在角落里,路过的人与他自己都将这当做一具尸体。
  
  直到紫发紫衣的店主用烟斗挑起他的披风,不顾他的挣扎,自顾自地想了一会儿,向他伸出手。
  
  “来吧,半人半夜莺的孩子——洛维娜的孩子。”
  
  云轩给了他一番许诺。朝雾鸟化作的小姑娘们用魔法将他伪装起来,赋予一半夜莺血统的孩子如他母亲一样化身为鸟儿的能力,也给予他人类一般的外貌;他不用再以那副样子苟存于人间——条件是,替一个人除去一切束缚他的东西,至死。“你当然可以选择那个人是谁,夜莺的孩子有这份权利,”云轩抚着膝上缠着他的蓝眼小猫,半睁不睁地给他一个稍显悲悯的眼神,“我等你自己选择——该会有的,没有谁比洛维娜更眼高于顶,最终她却选了那样普通的一个人类。”
  
  并为他复仇,为他殉情。他将这两句话吞回去,笑眯眯地看着绿发的年轻人打量如他年幼时长大了般的外貌,第一次迟疑地看向镜子,最终也没有敢再上前一次。
  
  之后云轩漫不经心丢给他好多选择对象,他都死气沉沉般地拒绝,宁愿躲在狭小的角落里,捧着云轩的藏书读得不见天日。
  
  ——直到我们相遇。尽远想。
  
  他藉由云轩的描述知晓了那场瘟疫,也知道了这么一个年轻的皇储的存在。他曾化身为母亲一样的灰褐色雀鸟,在舜为瘟疫患者挑灯撰写文书时沉默地在外看了许久。店主点灯候着他归来,饶有兴致问他,那位怎么样?
  
  他有些不同……或许我要先接触一下。他断不会将话说得太满,深谙自己不太能掌握这些在言语中的弯弯绕。对方是活了不知多久的人,一字一句就能编出一个套,等人眼巴巴往里钻。半人的夜莺垂下眼帘,忽地问他,是否可以让他以普通人的身份、用这个外表去做一些事情。“不会引人注意,不会太久”,他补充。
  
  当然。云轩点头,允诺先给他一段时间去试探,目光悠悠地看向不知何处,戏谑般叹口气,你母亲比你干脆得多,或许比你再大一点吧,二十出头的小夜莺,漂亮得很也骄傲得很,抓着刚刚喜欢上的男人就结了契,看来你这样的温吞性格多随你父亲。
  
  可能吧,太久了,我记不清了。他回答。
  
  是真的记不清了。太久不曾看过的书本会逐渐忘记,只是他已经没有可以再看一遍的机会了,只能任由那些他并不想忘记的事情一点点蒙尘。
  
  他提前三四日去了皇储记忆中那个难民营。荒郊中患病者数量远远多于医者,他稍显局促地与主管的老人交涉两句,将云轩告诉他的处理方法付诸实践,效果出奇的好。他沉默地做着能帮上忙的事,那些溃烂的面容上都嵌着求生的眼。一方面他对这些人温柔地伸出援手,另一方面,他也隐匿在角落之中,等待会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将自己拉出来。
  
  那晚他依循约定进入皇储的梦境。殿下思虑过重,睡得实在太少了,他由窗外的枯枝上坐着,不知为何,口中轻轻哼起母亲为他唱的那首摇篮曲——在她死后,他第一次再开口唱歌。他进入熟睡的皇子的梦境,灰褐色的鸟儿停在枝头,看着他的记忆。舜的记忆太混乱了,那些黑色的细线交织得太紧,他挣扎得也太厉害,几乎要被自己的思虑缠缚致死,却依旧想要寻找那个在他怀中分崩离析的女孩的身影。尽远从枝头轻盈跃下,他几乎将面前濒临崩溃的年轻人与曾经茫然无措的自己叠起来。他在舜的梦境里开口,打破那个他寻找的幻象。
  
  只是那个黑发的皇储殿下看上去太痛苦了,这个梦境无异于将所有陈年的旧伤再次扯开,逼迫他再去体会一遍当时的感受。差不多够了,他告诉自己,由身后伸手,覆上舜的眼睛,属于夜莺的能力让他臂弯中虚虚环抱着的人瞬间失去意识。
  
  他伸手为舜拭去脸上的雪水。
  
  云轩在他回来的时候将细长的眼睛眯着,饶有兴致地问他如何。他不言不语点点头算作应允,拿起披风借着熹微的晨光向荒郊去了。
  
  而后他刚刚治疗完那个发病的难民女孩,听到门边传来叩击声。他条件反射般抬起指轻轻嘘一声,直到破旧简陋的门被推开,年轻的皇储安静且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身后一片冬日迷蒙的天光。
  
  记忆在这一刻重归鲜亮。
  
  他由年轻的皇子邀请着,顶着上午十点的晨光喝次下午茶。劣质的茶水很苦,记忆中母亲教他如何泡茶,那点封存太久的熟稔回甘终于轻轻泛起一点涟漪,在心中钝钝撞开一片近乎怀念的酸涩。皇子不动声色地替他挡着日光,他看在心里,心绪稍稍动一下,又从茶杯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绿发的年轻人有张干净而温润的面皮,哪能不让人心生好感,这若是他本来的样子该多好。
  
  他觉得自己好像矛盾极了,一半要从身体里撕裂分离,随着舜一起再无顾忌地走到阳光下,另一半依旧固执地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将逐光的那边死死拖住。
  
  他不知道哪边才是真的,好像舜也不知道,连接不断的长廊像是翻转半圈的莫比乌斯,长长地循环下去看不到尽头,舜拉着他的手,好像梦不醒就能一直这么走下去,皇储在他面前仿佛真的丢掉了外面一层裹了太久的壳子,再也藏不住事。我也分不清,总之都是你,舜将皇都内学来的组织漂亮言语的能力丢了个干净,一句话简单又突兀,将横亘在他两半之中那堵透明的墙推得灰飞烟灭,所有矛盾都在同时缠绕起来,沉而安心地聚在他手心那一块属于人类的温度里。
  
  那应该没什么关系了。
  
  记忆的画面到此结束,只在中央留下一片浓郁的白,浅浅地驱散周围的黑暗。舜与他一起环顾四周,古旧的小屋在他们眼前现了影影绰绰的轮廓,藤蔓重新攀爬上窗架,玫瑰花自己落入修复如初的瓶中。尽远悄悄闭上眼,他想起母亲,优雅的女性难得放下矜持抱着他笑得温柔,裙摆随着舞步旋转展开成四散的夜昙花。我的小夜莺,等你走到长廊尽头,大概就遇见你最爱的人了吧。路过的时候要记得想起我们,嗯?她笑着去吻他的额头。
  
  剩下的话语一点一点从几近褪色的记忆里浮出,他掌心摊开,苍白纤细的脖颈与手心中同时有浅金色流光闪烁。女人如细雪轻柔的声音传来,他依循记忆与本能照做,一条极细的碎金锁链由夜莺脖颈上的流光开始延展,连接着他掌心中那团光环,精致而诡秘的纹路在浅金表面渐渐浮现,他近乎愣怔地看着掌心中指环上铭刻的、独属夜莺族的文字,人类那半与夜莺的血统同时在他身体中翻滚起来,血缘在他脑海中将所有的纹样一一翻译,父亲指尾的戒指、母亲的项圈、枯萎花枝般长发下掩盖的碎金锁链,一点一点在他手中复现。
  
  “这是夜莺的契约。”
  
  他将指环摊在手心。那并非是将其呈给谁的动作,他只是小心地托着那枚连着细细锁链的指环,如同在复制他记忆中的景象,母亲托着父亲的手。母亲和她的爱人一起为他展示,十指交握时还心照不宣对视一下,这是夜莺的契约,一旦定下——
  
  “只是个形式罢了。”
  
  他觉得颈上那副并不沉的项圈坠得他喉咙有些发疼,尽力装作云淡风轻,将那枚他珍而重之的指环向前一推。舜将方才他所看到的记忆同面前小小的指环联系起来,一向稳重而游刃有余的皇储殿下几近手足无措地看着那枚流光溢彩的小东西,脱口而出唤他的名字,竟破了音。
  
  “尽远……”
  
  “只是个形式。不接也没什么。”
  
  他再次以从未有过的、平淡而笃定的口吻重复,在颈上缭绕的金色项圈同指环一样,没有实体,近乎虚影的两样,晦明不定的金色将他下半张脸映了,从颜色浅薄的唇角往上,拢不住那双平时柔软又内敛的金绿色,他安静地将指环托在手里,等一个答案。
  
  舜从他掌心拿起那枚指环,指尖往他掌心里轻轻触了一下,只是一触即离的一片温度,他胸腔中几乎有了无声的轰鸣。他温驯地收回手,看着舜将戒指缓缓推入无名指指尾,缭绕着光点的指环在落定那一刻将光华内敛,他颈上的项圈也同时有了实体,两个金色圆环由碎金锁链渐渐连接,掩盖的皮肤下俱是奔流的血液,夜莺的和人类的,由嵌套之处开始流动,缓缓融入心脏,归于无声。
  
  “为什么不接。”
  
  舜眨眨眼,从善如流地在指环上落下一个吻。他将链条绞在手里,细细的流金一圈一圈绕在皇子指节分明的手上,手置在尽远项圈旁。这就是一对了。原先他难以体会婚礼上那对小小的戒指的重要性,直到这圈冰冰凉凉的金属套在指上,那点凉好像顺着回溯的血液在心里转了一圈,整个人才渐渐清明得多。
  
  这就是一对了。他感叹,以人类视角来说作为契约还差一步,于是他将左手上的锁链轻轻一牵,右手由尽远脑后的碎发里穿插过来,逡巡至线条利落的脸颊,半强迫半引诱地向上稍稍托了。闭眼,他在尽远耳边咬着暧昧不清的字,先一步合上眼,俯身去吻他,耳边钝钝地响起轰鸣,谁知道是谁的心跳——谁管呢。
  
  尽远从他颈后环住他,那仿佛只是手足无措了才虚虚搭上的,左手扣着右手的手腕,握得死紧,好像再不敢去触面前的人,只好闭上眼睛,将自己裹在他的气味与温度里。
  
  ……只有眼角稍稍一凉,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坠落。
  
  好像也确实没有什么不一样,舜伏在他肩上去捋平稍稍慌乱的呼吸,着了魔似地把他的手也一起握了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意外地贴人得很,碎金的链条缠在他们两个手腕上,渐渐在空气中消了,项圈与戒指却还是留在原处,摸一摸仍旧触手冰凉,好像暖不热。
  
  而一切纷乱的回忆仿佛都在寂静中尘埃落定。舜不知这场梦境能持续多久,尽远偏过头,告诉他,快了。
  
  “很快就会醒过来。很快。”
  
  他的恋人俯身将他的眼合上,指尖冰凉而柔软,像是不会融化的初雪。舜轻轻舒一口气,迫使自己将意识再次放缓,细雪再次一拥而上,他周身冷极了,攥着的那只手被人轻轻挣脱,即使挽留也没了更多的力气。
  
  尽远在他身旁默然地注视着逐渐崩塌的梦境,轻轻把真实的下半句在舌尖一字一字碾过。
  
  当然不是只是形式。在夜莺与人类中都不是。
  
  [那就是一生的约定了。再没有什么能将你们分开,正如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一样。]
  
  现实与这句温柔而带着天真欺瞒的的祝福交织对比,更像一个注定下在他此生中的诅咒。
  
  ——即使死亡也不能。
  
  10.
  
  灰褐色身影披着破晓前一点浓重的雾,由冬日凌空掠过。由高处俯视时整个皇都波尔德仍在沉睡,灰色建筑群与冬日雪云自天与地同时向中挤压,阴沉得让人透不过气。
  
  他由圣都大教堂周围盘旋一周,捕捉到那抹隐藏在树丛中的紫色时缓缓降下去。他在云轩面前停下,转换出人类的姿态,紫衣紫发的店主周身缭绕着朝雾鸟魔法所化的雾气,若不是他眼力本就超乎常人,恐是难以发现这么一个身影。
  
  或许他也没想着藏。尽远看着正大光明倚在古树枝杈上的云轩一时无奈地想。他朝面前的店主稍稍躬身,恭敬地垂着眼帘,“一直以来多谢您的照拂。”
  
  没什么,云轩晃晃手里的烟斗,咬在嘴角轻轻呼了口带着草木香的烟,淡淡地问他,“真的想好了?”
  
  “你好不容易才拿回一副人类的样子,又好不容易遇见了喜欢的人……之前的交易作废也没什么,就当做看在洛维娜的面子上。”云轩举了烟斗落落地朝远方一指,冬日浓重的阴影下罩着一个依稀可辨的影子,皇宫的尖顶,他朝那里轻轻扬了扬下巴,“现在就回去,当做你什么都没有准备,和你那个好不容易定了契的小殿下一起吧。”
  
  他不愧是传说里自神凰降世便存活至今的人,别的暂且不提,三言两语说得足够让人心动。直到尽远从远处收回目光,嘴角甚至带了些柔软的、若有似无的笑意。
  
  “可您明知道我不会答应,”他终于抬头直视云轩的眼睛,轻声戳破了面前人口是心非的谎言,“您也按照我的请求,将教皇引来圣塔;我已经看见他了。”
  
  “是啊,当然知道,奥莱西亚家净出些剑走偏锋又执拗的小孩子。”店主失笑,顺着他的话补充道,“再过十五分钟,他会爬到圣塔顶端小圣女的所在地;不要小看教皇身边的人,那些大主教也会在二十分钟后赶到——现在,你或许还来得及去看看睡着的小姑娘,她昨天被罚在教堂的石板上做了一夜的祷告。”
  
  尽远摇摇头,“不用了,来见您之前我刚刚去过。”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去看着云轩,“那……神凰大人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她会同意吗?”
  
  “你以为什么事能瞒过她?她从欧德文家第一代就开始守着他们了,只是她沉睡太久,八年前醒来后力量尽失,才会以她的原身,那只小了不知多少的白凰的伪装守在欧德文家后裔身边。当初小姑娘相中了我店里一只胖鹦鹉,她求我把她换过去,明明再动用一点力量就会烟消云散。几百年没向人低过头,传说里至高无上的神凰——”云轩似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低头嗤笑一声,仿佛怀念的表情也如他烟斗里的灰烟一般转瞬即逝,“她既然选择了那个叫弥幽的小姑娘,自己又没有能力救她出来,你做的算是与她不谋而合……吧。”云轩的声音稍稍迟疑一下,继而点点头,“没问题。去吧。”
  
  他将心中掐着的表算了一下,还有十三分钟。于是他再不迟疑,朝着塔楼顶端而去。云轩看着那个灰褐色的影子悄悄笑了笑,笑意未停便是悠悠然一声长叹。
  
  “洛维娜,当初是你和我说的,这孩子生性内向又偏执,不适合舞台;他现在要上演的,可是楻国百年来最大的一场戏了。”
  
  仅此一场的开幕与闭幕演出,幕后的改朝换代,也不过是舞台上匆匆一瞬——或许,不到半个小时足够了。
  
  那是空荡荡的旋转楼梯,沿着斑驳的墙壁盘桓而上,数百米的中空只有年久失修的围栏稍做阻挡。凌乱无章的脚步声贯穿整个柱形塔,教皇的脚步被黑暗与自己的金红长袍联手绊得零落仓促。在很久以前就有人反映过塔楼楼梯上是否要装一些烛灯,被他漫不经心地驳回,那个小姑娘傀儡一样在塔顶住了八年从未下来,他没有理由花这样见不到回报的钱。现在终于自食其果,他甚至不敢去扶那些摇摇欲坠的围栏,冒着高空坠落的危险也不敢停下逃命般的脚步。
  
  时间向前倒转一些,教皇连夜接到手下一个主教出事的消息,于是匆匆赶到圣塔,疑虑为何这人会出现在毫不相干的塔楼之下。捡回了一条命的男人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来这里,披着满身可怖的抓痕,一旁的女佣声泪俱下地描述她在月光下看到的那个怪物。教皇心中一半是疑虑一半却是窃喜,在教廷中藉由逐渐蔓延的恐慌朗声宣布找到了瘟疫与死亡的源头:那是披着嶙峋骨骼的人形怪物,它由神明背弃之地而生,散播这场席卷全国的瘟疫,杀死了两位神明最忠诚的信徒——如此如此,这种话他说得最熟稔,信手拈来地将整个故事说得令人信服。
  
  这个消息会立即传到所有皇都主教的耳中,明天就可以进一步散出去,教廷对外摇摇欲坠的形象就可以得到暂时维护。教皇将远近都规划得明明白白,直到他转身发现自己身上缭绕的雾气,而数十米开外,一个他只听过描述、却比他想象中更为可怕的影子渐渐逼近。
  
  他惊慌失措地顺着身后唯一一条路仓皇逃窜,那个身影似乎只是为了逼近他,始终在身后跟着却也不上前,任由他爬上高耸的塔顶;塔楼顶端只有一间布置得简陋的小教堂,离地两米的高台上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瘦弱的少女倚在刻制神凰的十字架上双目紧闭,肩上停着只雪白长尾的鸟儿。他于慌乱中回想起这个叫做弥幽的小圣女,在场只有两个人,那个女孩能代替他成为怪物手下第三个死者,那时他或许会等到援助——身后旋转阶梯上已经响起了凌乱却数量众多的脚步声,间或有呼喊的声音,已经很近了。
  
  教皇打定主意要这样做,仓皇地试图冲上祭坛,几乎是在刚刚伸出的手被利落地一刀削下。身后的怪物形如鬼魅,只留给他一个默然的眼神,手臂剧痛的信号尚未传达大脑,便在脖颈处被一刀截断,失去神采的眼球倒映着那个怪物,它慢慢向上,抬起残缺不全的左手,狠狠掐住了祭坛上女孩纤细的脖颈。
  
  刻意虚掩上的大门被人用了过分大的力量撞开,手持利刃与十字架的人披着黑暗涌向位于房间正中的祭坛,火光还在身后迟迟行进。冲在最前面的人脚下踩到一片粘腻,他们下意识停住,直到身后递来火把,他们才循着血迹向上,照亮教皇惊骇的遗容。
  
  而越来越多的光源接踵而至,照亮面前的祭坛之上。雪白的石板上鲜血成片流下,而中间那个嶙峋剪影的右手仍向下蜿蜒滴着血。所有在场者都惊呼一声,执剑的握紧手中利刃,握紧十字架的喃喃祈祷。没有人敢于贸然上前,他们只是在旁观,少女苍白的脖颈如脆弱的花枝,只要轻轻一折便能折断一样——
  
  直到祭坛上一声清脆的凰鸣贯穿所有人的神经,一团耀眼的白光随之在正中纷飞散开。
  
  所有人都震惊地抬头看着祭坛之上,怪物似是被当面爆发的白光刺了眼睛,仓皇后退,只是那些圣洁的白光不依不饶,光点拥抱着其中仍旧双眸紧闭的女孩,高高扬起化作无数利刃,将面前漆黑的身影在一瞬之间贯穿。
  
  突变只发生在一瞬,原本亮到锋利的光束在杀死目标的一瞬间柔和下来,随着缓缓倒地的怪物一起下落,在那个漆黑身影碎散在空中的同时,白光也近乎温柔地回归女孩的身边,那是团柔和而神圣的光芒,在女孩的额头上轻柔地碰了碰,随即散开,化为纷纷扬扬落下的白色绒羽。
  
  神凰于乱世中将神力赐予教皇,而第一任教皇即是在祭坛上祈祷,便有凰鸣声响彻天际,纯白的圣光为他赐予寻找救世者、拯救世间的能力——
  
  不知是谁第一个朝着祭坛中央被雪白绒羽包围的女孩跪了下去。将这段记载熟记于心的人群迟疑,接着跟上,跪下的人群中突兀地擎着灯火,他们将十字架与剑按在胸口,向他们新一任的教皇致意。
  
  而祭坛中的女孩缓缓睁开眼。
  
  她很早便转醒,鼻尖捕捉到一点血腥味,耳畔的声音越发嘈杂;她脖颈上似是被什么禁锢了,但那只手很温柔,纵然是让人彻骨的冷;清澈而陌生的男性的声音,与陪伴她八年之久的、凰鸟温柔的女性声音交织在耳畔:不要睁开眼睛,不要睁开眼睛。
  
  那个陌生的声音中途就消失了,眼前瞬间亮起来,只有那个熟悉的女声还在安慰她,不要睁开眼。
  
  直到光芒渐落,耳畔的女声消失,只剩下火焰烧灼的声音。于是她睁开眼,所有人皆臣服于她面前;少女紫阳花色的瞳孔在其中转一圈,她找不到任何一个熟悉的面孔,听不到任何一个熟悉的声音。
  
  直到最后一片羽毛轻悠悠落下,在她掌心碎成细小的光斑。
  
  11.
  
  云轩由已经空无一人的圣塔塔顶眺望远方。
  
  暮冬的最后一场雪象征性地覆盖波尔德皇都,掩不住枝叶下已然盈盈生出的新绿。紫发紫衣的店主由渐次响起的钟声唤回神,目光渐渐下落。他仿佛生来就站不住,顺着心意坐在圣塔顶上朝下望,那场即将举行的加冕典礼。他晃晃手中那圈金质的项圈,眯着眼远远看着底下一点反光的金色。
  
  钟声太过雄浑,而越靠近教堂,管风琴悠长的音调越发明显,两相交错之中撞出华丽而明朗的音乐。苕莨叶花纹由帆拱蜿蜒至圣坛上,年轻的新皇跪在加冕台阶梯下,他单膝下跪,面前是由红丝绒托垫的皇冠。
  
  舜半张脸都遮在披风的围绒中,垂下头去听那个他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为他朗诵祝福之词。四周静极了,即使圣都大教堂十六张穹顶画下挤满了人,在长长的祷辞中也无一人出声。等到女孩柔软的尾音终于落下,面前的皇冠由新晋的教皇双手托起,他依旧垂眸,等着弥幽轻轻俯下身,将那顶与这个国家荣辱与共的皇冠为他戴上。
  
  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时代的开始。
  
  整个大教堂中欢呼声骤然响起,他起身向民众招手示意,在其中瞥见了某些熟悉的面孔;这场加冕典礼不仅仅有贵族的参与,少许平民也位列其中,一个衣着破旧的小姑娘坐在父亲的脖子上拼命朝新皇招手,稚嫩的脸颊上还留着痊愈后的疤痕,眼睛亮闪闪地朝他喊着些什么。他隐约觉得这孩子似乎有些眼熟,这才从几乎被继位前处理的那些事项埋没的记忆中翻出与这女孩有关的景象;他记得那该是个冬日里难得明媚的上午,小姑娘躺在尽远的膝头,拢在晨光里睡得香甜。他有些不合时宜地回想起第一个梦境,年幼的弥幽为他踮起脚带上花冠,与面前少女教皇为他加冕的景象奇异地重叠到一起;他依循梦境的发展转过头,欢呼取代梦境里彻骨的寒冷,却再找不到他要找的那个人影。
  
  一切全然不同。
  
  弥幽走下加冕台,与他并肩站立。女孩再不是梦境中那个柔软矮小的影子,她双手握着沉甸甸的权杖,伸不出手像幼年那样去牵着自己深爱的哥哥;腼腆地弯着的眉眼已经长开了,只是再没了以前那样天真软糯的笑容,少女教皇裹着沉重的金红长袍,高高的风琴领衬托着弥幽已经长成十六岁的脸。
  
  一点疼痛便随着心底的怅然若失渐渐弥散开。
  
  他试图去寻找过尽远。第一次睁开眼后触摸到指上的指环,它不再是雕刻暗纹的圆润完整的环形,裂纹横亘其中,脆弱得仿佛一捏就会四分五裂。几乎顾不上担心,他便亲自听闻上一任教皇的讣告,赶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他冲上去推开跪拜的众人,将自己站立在血泊中的妹妹一把抱住,女孩毫无反应地兀自梦呓,看着手心留下的一点点光屑。他放开女孩,伸出手颤颤地摸她的脸颊,问她有没有受伤,女孩摇摇头,轻轻牵住哥哥的手,任由突然闯入的舜将她带出圣塔外——八年以来第一次的自由。
  
  那之后他被无数铺天盖地的事情埋没,直到深夜才稍稍喘口气,敲敲暂时安置女孩的房门。弥幽坐在昏暗至极的灯下,仍旧看着掌心里那片小小的光屑。
  
  女孩用缓慢而恍惚的语气为他复述他人口里的那个故事。直到她抬起眼睛,看着哥哥听到那个怪物是如何死去时狠狠地震了一下。
  
  “我知道他——我在梦里见过他一次,是个金绿色眼睛的哥哥。”
  
  “弥幽——”
  
  “我们都丢了好多东西。”
  
  女孩抬起的眼中蓄满泪水,她任由那些冰凉的液体在脸上滚过,静静地对着她八年未曾谋面的哥哥,她护了一路的光斑碎片在颤抖的掌心中油尽灯枯般褪去光芒,顺着她的指尖一片一片掉下来。
  
  “那个哥哥和我说,过去都是一个噩梦,现在可以醒过来了。”
  
  女孩清甜的声音夹杂着哽咽,她试图向哥哥描绘她在圣塔中唯一一场好梦。她刚从祭坛上起身,膝盖痛极了,只有那只陪伴了她八年的凰鸟用翅膀安抚她,用只有她听得见的柔软声音安慰她。直到她听见歌声,再次睁开眼便发现自己窝在毯子里了,枕边坐着哥哥,床头的架子上停着那只陪伴她八年的凰鸟,绿发金眼的青年坐在舜哥哥身边,他们一言一语为她念故事。她知道她早就过了听童话的年纪了,恍惚间流了满脸的泪,还是认真地听着两个声音为她念的团团圆圆的故事,王子和夜莺,公主和凰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们去看冬雪后第一场晴光,森林是灰黑色,东郡的天空下有着青灰色的顶,她拉着哥哥的手,找到初春第一枝嫩芽,纯白的鸟儿就停在上面。陌生人与她的哥哥坐在一起,等到哥哥将书本合上,陌生的大哥哥才靠近她,轻轻摸了摸她的短发,为她合上眼睛,在她耳边留下一句悄悄话。那声音很好听,像是细雪扑簌簌落下来的声音。他说过去都是一场噩梦,你可以醒过来了,声音极轻极轻,好像是在对她说,也好像是他的自言自语。她不愿睡去,悄悄睁开眼,年轻人近乎留恋地看他们一眼,转身离开,床头的鸟儿扑簌簌地随他远去,独留她一个在黑甜的梦里,额头上落了她思念了八年的一个晚安吻。
  
  “我不想离开那个梦,我也不想从梦里醒来。”
  
  “我梦到早上了,你在叫我起床。我睁开眼后看见一片黑漆漆的,他们说是怪物,可我知道那是大哥哥,他的眼睛就是那样的。凰和他都让我不要睁开眼,可是他们走了,我睁开眼,好多人跪着,可是我找不到他们,我连你也找不到。”
  
  弥幽渐渐将掌心里仅剩的一点碎片攥紧了,她一步一步地靠近舜,纤细的手臂抱住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女孩好像已经不会哭了,声音哽在喉咙里,眼泪安静地滴下,一点一点打湿舜的颈侧。
  
  “大哥哥和我说他要离开了,凰也和他一起走了。都是为了我们——都是为了你和我。”
  
  “那时候我知道我醒了。”
  
  哥哥,弥幽擦了擦眼泪与他对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
  
  他感受着由颈侧逐渐泛起的冰凉,轻轻点点头,抱紧怀中的女孩。女孩终于小声地抽泣一下,
  
  这仿佛是他最开始的希冀,弥幽能回到他身边就好。
  
  现在梦想成真了,他抱紧自己现在仅存的一盏灯火,听着女孩的哽咽,呼吸渐渐急促,却连哭也哭不出来。
  
  尾声
  
  那应是个暮冬的上午了。
  
  舜再次穿过城市中心的围绕的环形大道和七条长街,一头扎进巷子的阴影里,稍融的泥水飞溅着攀上他的衣角。路边再没有任何蜷缩着的身影,他也无心去注意;小巷子在前面绕过两条街处,他走得很急。铜铃被向内推开的大门撞响时,云轩并未抬头看他,专心将在羊皮纸手册上记录什么,直到他走进了,才停笔略略抬眼打量他一下,朝着对面的沙发稍抬下颌,“迟到了,新皇陛下。”
  
  “您的朝雾鸟在半个小时之前停在我书桌上,而最近的路程也要近四十分钟,”舜不欲去深究店主的恶趣味,他连沾有污渍的披风也未解下,“那,你的目的。”
  
  云轩将手中的本子啪地合上,拖长了尾音,“嗯——告诉你一些你最关心的事,足够让新皇陛下誊出一份下午茶的时间吗?”
  
  店主为自己续上一杯热茶,最后一丝水汽中他带笑地去看舜几乎在一瞬间亮起来的眸子,听着舜的发问,将另一套杯碟推到对面。
  
  “我曾来找过你,不止一次。”舜说,“每次都是大门紧闭。”
  
  云轩听着他稍显嘶哑的声音挑了挑眉,“你以为我很轻松吗——?守在塔楼外帮你那个乱来的小夜莺收拾残局,又突然得知凰重生的消息,带上他们找了大半楻国,回来也只来得及远远看了一次你那加冕典礼。”店主扶着额头抱怨,尾音狠狠地叹口气,便回复原先那方云淡风轻的腔调,“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他们都没事,但不是欺骗你,原先倒是都死了——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重生,只是力量终究回不来,用仅存的那一点把你那小夜莺救回来了。”云轩絮絮地将前因讲给他,低头嗤嗤地笑起来,“她是真的守着几百年前的承诺,所有东西都送给你们欧德文一脉了。”
  
  那——
  
  舜的发问被云轩堵了回去。“不用问我,下午茶的时间不是给我留的。”云轩在桌角磕磕烟斗,“那枚指环带着吗?”
  
  贴近他胸腔左侧的口袋似是隐隐发热,他将仔细包好的指环取出,而上面的裂纹正在被慢慢抚平,一点一点修复着指环上流畅繁复的铭文;细细的碎金链条在接触皮肤的那一刻由指环上延展开,尾端消弭在空气中,在远方延展一条细长的线。
  
  还不去?
  
  他的神智终于被云轩略带戏谑的话音唤回,将指环收在无名指尾端;拿起披风前新皇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店主,“原先我一直以为您是传说中那位神凰——。总之,多谢。”
  
  云轩终于漏了一点发自内心的笑意。
  
  他看着面前尚且年轻的新皇,与他所选择或培养过的所有皇帝似乎都有些不同,又说不出是哪里有区别。店主好整以暇地找一本书置在手中,与扉页上绘制的双首神凰像对视一瞬。
  
  “嗯,是不是呢?我看看——寻找适合作为统治者的血脉,并守护他们,写得倒也没错,只不过我与凰是分工的。”他将手中的书页啪地合上,“你不觉得这双首的绘像奇怪吗?本来就是两个,也不知后世怎么传成这样的。”
  
  自古而来隐匿在传说背后的另一位楻国缔造者抬眼看着他选择的新皇,与记忆里不知多少任头戴冠冕的身影重合。他将怀念般的神色收敛,朝着门外有些不耐地扬了扬手,“疑惑解开了吧?那就快走。”
  
  他看着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铜铃清脆的尾音消弭在空气中。他抬手将那本破旧的笔记本翻开,咬着笔端垂下眼睫,在其中一页上落下舜·欧德文的名字。
  
  一个名字好像就代表一段新的历史。他想了想再划几笔,将剩下一个名字添在旁边。
  
  细线蜿蜒在空气中牵着他向前。心跳有些过于剧烈,他说不清是因为什么,脑海里空白一片,只依循着这条碎金色的指引一路向前。
  
  四周的景色有些熟悉,他穿过荒郊,已经无人的丛林下冰消雪融;接着是大约十分钟的路程,他穿过错综的小巷子,由阴影里仓皇地闯入暮冬柔软的白金色阳光下。
  
  他记得这里。有些简陋的店,店主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供应着粗涩泛苦的红茶,只有含久了才能捉到一丝回甘。他揣着沉甸甸的一颗心推开门,阳光由他身后涌进来,在室内卷着翻腾的金色浪花。
  
  他第一眼看见弥幽。新任的少女教皇褪去一身不合时宜的衣袍,东郡风格的紫色长裙裹着依旧娇小的躯体,枕着双臂趴在桌上好梦正酣;她肩上停着只拖着华美长尾的白色凰鸟,将小小的脑袋埋在羽翼之下。
  
  “嘘。”
  
  身侧传来极轻且极柔软的气音。有人将他握着门把的手牵下来,指尖不是仿若初雪的冰凉,那一点接触的皮肤带着属于人类的温度。
  
  “她睡着了。我们等了你很久。”
  
  清泉流过砂石,雪隐匿于冬夜。
  
  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笑轻飘飘地落在耳畔,初雪般融在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暖阳之中。

      -完-

     FT走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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